河南洛阳金元明清2023债权计划3号政府债定融(河南债权置换)

余老师 股票干货 2023-11-11 109 5

  问:这样一篇历史爱情纪实,除了“任见文学艺术馆”,在其他地方竟然发不出,为什么我这篇写于20年前的作品,今天拿出来却遭问斩?!

  生在中国,长在中国的汉字,千百年承载了中国文化的汉字,到了连北韩都自愧不如的今日中国,难道无法使用了?哪一个汉字被判罪了?!

  我怀疑其他网站的“鉴黄师”是混草料的!今天试一试素来敬重的“搜狐”,搜狐网站的审核官一直是平心静气地阅览后再做决断的。礼!

  

  作者简介:任见:研究生学历(北大),著有《帝都传奇》(10卷)、《牡丹传奇》(10卷)、《三代演义》(4卷)、《重新认识十字军》、《中国宫城建筑文化论析》、《巫文化的根源特性》等60余种3000余万字,在《侨报》(美)、德国中文台和国内多家报纸开设过文化专栏,曾有院线公映电影及供央视6套电视剧,另有大量书画、雕塑、建筑评论等。

  本文较长,阅读辛苦!

  白居易的初恋

  作者 | 任见

  任见先生当年写作《刘禹锡传》、《白居易传》和《元微之传》,产生了很多“副产品”,譬如他们居住过的庭院草屋,他们生活中的细末情趣等,尤其是他们的情感波折,官路历程,形成了大量的专著之外的文章。

  白居易是初中课本中选用作品最多的唐代诗人,因而广为人知。白老师一生的情感交涉,无论家庭之中,还是风月欢场,无不丰富多姿,任见先生在《白居易传》中公正而形象地描述了这一切,受到白氏家族后人和社会各界的诚挚肯定。

  任见先生曾有兴趣写了一首诗,咏唱白老师和湘灵姑娘的初恋故事:“东邻婵娟子,长安进士试。潜离与暗别,厚结无由释。意中波涛涌,何堪夜岑寂。前心安可忘,嗟嗟复惜惜。”又于1997年4月以此诗的八句为八个标题,写了《白居易的初恋》。

  当时写了此类文章甚多,题之为《晚唐骚客》系列,公开发表过的只有几十篇。此文除了在科罗拉多大学的内部中文网络“露面”一次之外,并未在国内公开发表过,不加修改,原文推出,所以应该还算“新作”。

  1 东邻婵娟子

  白居易的父亲白季庚任官徐州时,不失天时地利,在符离城北埇桥一带置买了一处庄园,安置妻小。

  渐渐地,符离北苑成了白居易读书交游的一方仙境。在这里,白居易结识了年长于自己的刘五、二张、二贾等“符离五子”,他们时常寻找机会,登山临水,放纵诗酒,相互唱和勉励。

  刘五、二张、二贾皆系符离名流,他们之间的交游活动,既有知识的碰撞,也有情志的激励,使白居易正在积极准备的科举应试大获助益。

  文采俊美,行为独立的刘五,跟白居易的兄长白幼文同为符离主簿。白居易于符离相识刘五时,行年二十,而刘五已逾三十矣,但得意之交,心迹亲近,相遇恨晚,年齿俱忘。虽说寓居之间有点距离,每日里均能听说对方消息。刘五感到寂寞时,一大早就来找白居易,白居易觉得萧条时,哪怕天晚也要去走访刘五。春雪初晴,共暖一杯寒酒,秋夜拨灯,写诗联句未知疲倦。

  白居易和刘五两人,朝来暮去尚嫌有欠,携手同游犹觉不够,聊天不管时光,手攀树枝站到日暮霞飞,共饮哪有数量,相互扶将醉踏落花归来。

  二张、二贾几位兄弟居住得更近了,每得闲时,便结伴访白居易、白行简兄弟。明月之夜,大家悠然散步在蜿蜒的小路上,落雨天,则连日同宿在草堂中。晴天丽日,吟啸同出,于清冽的濉水侧,观赏红鲤潜泳,或碧绿的陴湖岸,目送白鸥轻翔……

  如果说和刘五的交游还助益于诗文学问的话,跟二张、二贾几位,偕弟弟行简不断四出玩乐,放达则放达矣,却扔掉许多大好时光。

  有一日白居易把镜自照,看到唇间冉冉有髭须萌出,不觉大惊。年岁渐长,还只知游玩,功名怕要耽误啊。

  心下畏惧,乃幡然转意,与二张、二贾相语道:“友谊之树,需要施肥浇水,培护其常绿,但你我几位须得早日清醒,发愤立志,刻苦不懈,各各博取功名,才是大道正途啊。”

  二张、二贾听后俱为憬悟:“是也,是也。”当下约定分头苦读,相聚只在诗文交流,莫再山间水畔胡乱游荡。

  不管怎么说,自贞元八年之后,白居易在符离的生活还是轻松愉快的,他和行简减少了交际,诗文确实长进很快。攻读之余,有时去流沟寺前古松下盘桓,有时去横山头欣赏桃花,有时跑到陴湖边上静看波涛碧绿,有时坐在濉河边上垂钓鲜肥的河鱼,小出即返。

  这年,和白居易青梅竹马的东邻农家女儿湘灵十六岁了,出落得非常美丽,而且略通音律,嗓音婉转悦耳,在熏香醉人,秋高菊黄的季节,白居易与湘灵开始相互爱慕,随之沉入热恋之中。

  娉娉婷婷的姑娘,十六岁的花季,像美丽的莲花,像下凡的姮娥,在白居易心里,她胜过一切天仙。

  白居易常常单独外出,或袖诗,或携卷,禀告母亲曰访刘五,会张、贾,其实是私约湘灵。

  白居易为湘灵吟诵新成的诗句,湘灵为白居易轻唱刚刚学会的新词,在傍晚的幽静小路上,你情我意,悱恻万端,直到清月高挂,犹是难舍难离。

  明月作证,清风作证,草坪作证,山花作证,白居易和湘灵,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在微醺的气息里,一次次地如胶似漆,心身合一,只是,他们不敢告知双方大人。

  暮色朦胧,月华如练,花蕊笼罩轻烟,我思念着情郎,终夜不眠。雕饰凤凰的琴瑟,我刚刚停奏,心想再动蜀琴,又怕触鸳鸯弦。饱含情意的曲调,可惜无人递传,但愿它随着春风,送到遥远的燕然。忆情郎啊——

  情郎他,迢迢隔在天那边,当年递送秋波的双眼,而今成了流泪的源泉。您若不信贱妾怀思肝肠欲断,请归来看看明镜前我的容颜……

  听着湘灵姑娘深情的歌儿,白居易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理解她的九曲柔肠,他起誓道:“灵儿,你唱这《长相思》的意思我明白,我决不会忘记你的。等到得了功名,我一定会娶你的。”

  湘灵更深地依进白居易的怀中:“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我也不求你娶我,只是能有一天做你的下人也就心满意足了。”

  白居易紧紧地拥起湘灵:“不,一定要做成夫妻,做成众人周知的夫妻。”

  但当有一日白居易的母亲知道了他们的恋情之后,立即表示强烈的反对。

  母亲的观点是,白家三代为朝廷干事,丈夫已经做到别驾了,门第比较高贵,儿子诗文优秀,地方考试不在话下,京考得中,也在料中,博取名次之后,白居易今生就是朝廷的人了。而湘灵,家中世代农人,住在穷巷寒舍,长物无多,惟有黄土地里讨营生,怎能跟我家般配呢?

  未来的国家干部和农家穷姑娘不能相爱。但真挚的情很难拆散,家庭的反对没有减少白居易和湘灵的幽会,只使他们更加隐秘。

  隐秘地相处,反而使他们的爱更加醇美,更加炽热,一日不见,势如三秋,一时不见,坐卧不安。

  白母发现白居易和湘灵没有住手,不敢迟疑,与白父商量后,决定全家迁往白季庚任官的襄阳居住,这样,好让白居易离开符离,离开湘灵。

  时值冬日,天寒地冷,傍晚,白居易在湘灵家中跟心爱的人儿悄然作别,两人身体相拥,热泪相融,不知过去多少时辰。

  湘灵拿出一个香荷包和一双绣花鞋送给白居易,泣言道:“这鞋子是我新做的,还没穿呢,总想将来有一天穿上给你个欢喜的,看来无缘再穿了,就送给你带去吧,日日夜夜,就像我跟着你一样……”

  泣别湘灵,回到家中,白居易彻夜心痛,难寐难眠。可在自己家里,哭也哭不得,说也说不得,只有一口口将泪水吞下,藏进肚底深处。

  两颗心之外,谁人知道其中的曲折和深浅呢?

  无情利剑斩断了连理枝,从此之后,孤寂的深夜两只鸟儿只有各自独栖了。河水再浑浊,有清的日子,满头乌发,也有白的时候,惟有悄然别离,令人心碎——预料彼此没有后期啊。

  在启程前往襄阳的路上,白居易不时地回过头去,再望一眼,再望一眼,心中的符离,心上的湘灵……

  双眼的寒泪,被冻得不能流淌,车马每经过一处高地,即要匆忙地回头遥望。

  怎能忍受,未来的漫长岁月,千里之外的异地孤旅,夜深人静,独望相思之地,备受煎熬的时辰,何计消化心头哀愁?

  2 长安进士试

  白季庚离开徐州任上后,曾经短时间迁调衢州,旋又于贞元九年北返,除任检校大理少卿兼襄阳别驾,白居易全家离开符离来到襄阳。

  襄阳古城,历史久远,胜境甚多。诸葛孔明的隆中山,“轻裘博带”的关杜祠,还有堕泪碑,习家池,鹿门山……白居易为排遣相思,在名胜古迹间纵情游走,很长时间之后,方才略得平静。

  人文景观的启示,大自然奇美风光的感怀,使白居易在寻访、领略古迹名胜之际,写下了不少俊美大气的诗文新作——

  楚山碧岩岩,汉水碧汤汤;秀气结成象,孟氏之文章。今我讽遗之,思人至其乡;清风无人继,日暮空襄阳。前望鹿门山,蔼若有余芳;旧隐不知处,云深树苍苍。

  白家团聚襄阳,切断了白居易的初恋,白母忧虑消除,全家其乐亦融融。可是万万没有料到,意外的变故却发生了,贞元十年五月二十八日,六十六岁的白季庚突然病逝于襄阳官舍。

  由于白季庚生前为官清廉,没有什么积蓄,突然过世,担任符离主簿的白幼文和白居易兄弟三人不但没有能力把他的灵柩运回原籍,甚至也无力较好地安葬,这使白居易痛苦万分。只好把父亲灵柩暂厝于襄阳县东津乡南原村,然后跟哥哥一起护送母亲、外祖母和弟弟返回符离故居。

  父亲去世,俸银断绝,白幼文因为守孝丁忧,也没了薪水,再加饥荒岁月,白居易家庭的经济情况变得非常困难,日常生活常常难以维持,昼行有饥色,夜寝无安魂。若是湘灵父女尚在符离操劳农作,肯定会慷慨相助的,但他们一家迫于穷困,流落别处谋生去了。

  次年,白幼文赴任饶州浮梁主簿。不久,为生活计,也为前途计,白居易决定摆脱这种日益艰难的窘境,南下饶州,先去宣州溧水看望在那里做县令的叔叔白季康,再去浮梁投靠长兄白幼文。

  这年夏天,白居易先把母亲、外祖母和弟弟行简送到洛阳,住在族兄家里,然后他踏上了南下的旅途。一路上心情抑郁,不知到了南国又当如何?

  明月清辉,散漫在清浦,愁闷的旅人,孤卧于寒舟。烦冤袭人,难以入寝,短暂一宿,长过两季。若不是因为缺衣乏食,谁会来做孤独的江湖宦游呢——

  光阴坐迟暮,乡国行阻修。身病向鄱阳,家贫寄徐州。前事与后事,岂堪心并忧……

  贞元十四年,白居易在溧水顺利通过乡试。十五年,在叔叔白季康的和哥哥白幼文的安排下,参加了宣歙观察使崔衍在宣州主持的贡试。

  白季康为县令的溧水,隶属于宣州,宣歙观察使兼宣州刺史崔衍,既是白季康的上司,又是好友,崔衍也知道白居易的诗才,自然比较重视。

  试题《窗中列远岫诗》和《射中正鹄赋》,白居易的答卷才华横溢,如愿赢得崔衍的赏识,和另一个秀才侯权一起取得“乡贡”资格,被举荐去长安参加进士考试。

  宣城州试结束,白居易立即赶回洛阳,进行准备,又一届经冬历春的皇家科举将要举行,十年寒窗苦学一举金榜成名的重大人生关枢将要来临。

  通过科举取士,通过文牍考试选任官吏,是大唐皇家的人事方法。

  在各地学馆念书的“生徒”是科举考生的主要来源,另一类未入学馆者自己向所在州县报考,即白居易这样的“乡贡”。

  “进士”一科,尤为重要,许多名臣由此出身。进士试实际上是诗赋比赛,对文人的吸引力和及第的难度可想而知。

  长安都城,轩车高乘络绎不绝,笙萧歌舞喧闹不止,可应考功名者只能向隅而立,苦诵苦背,日暮霞落,青山空空,夜半三更,明月寂寂,怅惘中是思乡人的两眼泪光,卷帘下是应试者的满腹愁绪。

  自二十岁以来,白居易苦读诗书不敢有片刻懈怠,白昼课赋,夜间课书,间歇课诗,不遑寝息,以至于常常口舌生急疮,手肘成胼胝,正值青年却异常瘦弱,年龄未老而齿发早衰,为了皇家开科,勤学苦读至此,想想难免悲哀。

  进士试,百里选一的及第率,考生姓名亦不密封,都为权贵提供了舞弊之机。因此,考生们怕白费了十年苦读,竞相置办礼物,奔走豪门,希望得到推荐,得到提携,增加及第的把握,是为“行卷”。

  白居易自然也希望得到帮助,但作为一个文采斐然的才子,他需要的不是试外援引,而是主试官的正直公允。

  怎奈“行卷”恶风铺张,一介文士无力幸免,白居易也于贞元十六年正月向给事中陈京投递“行卷”,并附长信一封,措辞虽然不亢不卑,企求得到吹嘘揄扬的心思已然传达——

  正月吉日,乡贡进士白居易谨遣家童奉书献于给事阁下。伏以给事门屏间,请谒者如林,献书者如云。多则多矣,然听其辞,一辞也,观其意,一意也。何者?率不过有望于吹嘘翦拂耳。居易则不然。今所以不请谒而奉书者,但欲贡所诚,质所疑而已,非如众士有求于吹嘘翦拂也。给事得不独为之少留意乎……

  贞元十六年二月十四日,中书舍人高郢主持的进士试如期举行,试题为《性习相近远赋》和《玉水记方流诗》,另加策论五道。

  这次大试,白居易以第四名高中。在同榜进士陈权、王鉴、郑俞、吴丹、杜文颖、崔玄亮等十七人中,时年二十九岁的白居易还是最年轻的一个。

  3 潜离与暗别

  依照礼俗,新科进士放榜之后要参拜座主,谒见宰相,以及慈恩寺题名、大雁塔留念、曲江宴游、出席杏园探花宴等一系列礼仪活动。白居易一一参与之后,便是迫不及待地东归洛阳,报喜于母亲。

  离京之际,同科进士设宴欢送,同唱衣锦还乡曲。

  十年苦读,一举成名,上榜未觉得高贵,省亲方感到荣光。同榜一起相送,丝管雅声,响彻京郊。人生得意,离别之恨也忽然消散了,酒至半酣,长途旅行也不算什么了。翩翩东归,马蹄轻盈,春日莅乡,该是何等美好啊。

  白居易回到洛阳,一家人皆大欢喜。但在欢笑声中,他并没有陶醉。

  因为进士及第只不过取得了做官的资格,并不马上授给官爵,要得到职位还需经过吏部选试。选试过关,呈请皇上,才能授给官职。为了对付更高一级的选试,他必须继续勤奋学习。

  在洛阳短暂停留,白居易便赴宣城拜谢崔衍的“贡举”之情,同时也希望得到崔衍的继续推荐、提拔。

  身忝乡人荐,名因国士谁。提携增善价,拂试长妍姿……

  霄汉程虽在,风尘迹尚卑。弊衣羞布素,败屋厌茅茨。养乏晨昏膳,居无伏腊资。盛时贫可耻,壮岁病堪嗤。擢第名方立,耽书力未疲。磨铅重剸割,策蹇再奔驰。相马须怜瘦,呼鹰正及饥。扶摇重借便,会有答恩时。

  于宣城小住之后,白居易遂去饶州浮梁长兄白幼文任所。

  以新科进士身份与兄长相聚,心中比较愉快,一直住到秋天,方归符离故居。

  白居易回归符离,是贞元十六年九月,已是秋风萧瑟的天气了。

  符离又刚刚经历了一场战乱——泗濠节度使张建封病卒,部下推举其子接其爵位,德宗不许,致使军乱,德宗命淮南节度使杜佑讨伐之,竟然大败,九月德宗不得不同意,诏许了张建封之子继爵。

  虽说是场闹剧,也毕竟经过兵燹,悲风杀气,染遍山河,生民涂炭,疮痍遍布,惟有流沟山下的寺院,门前依旧静静地飘着白云。

  这次在符离,白居易处理了外祖母的丧事,尽了孝心。

  白居易此番符离逗留,堪称清净,除了必要的外出交际,便是读书作文,预备皇家的拔萃考试。能在符离较长时间地待下去,还因为湘灵姑娘也又回到了符离。

  刘五、二张、二贾等“符离五子”,或为官吏,或为商贾,或为求取功名,离开家乡。故交中只有湘灵,还在孤身相守。而白居易之于湘灵,又何止牵心萦肺呢?

  早年两小无猜的玩伴,随着岁月的演进,知识的丰富,共同的兴趣和爱好,两个人的心紧紧地结在了一起。数年以前,明月清风之下,草坪山花之上,白居易和湘灵,于一次次地如胶似漆,心身合一之时,便曾秘密地构想美好的未来——

  愿作远方兽,步步比肩行;愿作深山林,树枝连理生。

  但碍于门第与礼法,他们连恋情都不能公开,更别说婚姻了。而今同以前更不一样了,符离埇桥的街坊邻里,格外高看新科进士白居易,使得湘灵这样的下女不能再“攀”白居易,真正的门第之差,也使得白居易自己无法再去相就湘灵。

  同在符离,仍是邻里,两人离得如此之近,却再也不能随意厮守了。白居易因此常常在北苑独饮闷酒,翘盼日暮。

  夜暗风息,避开人眼,好跟湘灵小会。

  酒盏摆上桌几,斟酌满上又满,也难以排解相思,但看眼前身侧,枝头华英缤纷下落,又一个春天将逝。行年三十,不要再盲目自豪少年高中了,人生百年,已经溜走三分之一啦。

  青春易去,前路渺茫,彼此倾心,相爱弥深的灵儿,一起生活的愿望不得实现,苦闷、怅惘、空虚、落寂的漫漫春秋该怎样度过?莫若一盅接一盅一盏连一盏,就这样沉醉不醒吧,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

  白居易为湘灵写过一首一首和泪带血的诗,有的录在册中,有的铸在心底。

  偶尔找到时机,跟灵儿幽会时,那些深藏的诗句,却是一句也无法吟给她听。农家男女到了年龄也自然婚嫁,自己连心上的人儿都不能迎娶,真是枉读诗书,枉为进士。

  白居易只在独酌之时,于杯盏间隙,一遍遍喃喃地自我复诵,聊以排解愁怀——

  不得哭,潜别离;不得语,暗相思;两心之外无人知。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春断连理枝。河水虽浊有清时,乌头虽黑有白时。唯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

  这是贞元九年离开符离时的泣血之句。

  食檗不易食梅难,檗能苦兮梅能酸。未如生别之为难,苦在心兮酸在肝。晨鸡再鸣残月没,征马连嘶行人出。回看骨肉哭一声,梅酸檗苦甘如蜜。河水白,黄云秋,行人河边相对愁。天寒路旷何处宿,棠梨叶战风飕飕。生别离,生别离,忧从何来无断绝。忧极心劳血气衰,未年三十生白发。

  这是贞元十四年行脚溧水、浮梁时的哀痛之辞。

  艳质无由儿,寒衾不可亲。何堪最长夜,俱作独眠人。

  这是独赴长安求取功名时的寒号之音。

  湘灵不再奢望婚姻,但较以前更为意深情痴,将身与心一并奉献给自己的意中人。

  湘灵对白居易的依恋、温存和热烈、痴狂,使白居易无比痛心,当然也为湘灵本人带来无尽的悲苦。白居易不敢长住下去了,于贞元十七年秋天离开埇桥,离开符离,转道洛阳,准备次年应考吏部的拔萃铨试。

  再度与湘灵生离死别,秋风秋雨,悲泣悲咽,一对有情人的心早已入了寒冬。

  4 厚结无由释

  李唐王朝的科举制度是,进士放榜后一至三年,再应吏部的铨试,铨试合格方才授予官职。

  铨试的内容包括身、言、书、判四种。白居易比照自己的条件,拟应贞元十八年吏部侍郎主持的书判拔萃科试。地方官的主要任务是理讼断狱,判,是官吏决狱断案的判决书,吏部认为:观其判,则才可知矣。

  由于判在吏部拔萃科中极端重要,白居易自然是要认真准备的。他在寓居洛阳的半年多时间里,大量地练习判文,取得了实在的提高。他将自己的判文练习一百零一篇编为上下两卷,名为《百道判》,足以表明其认真与自信。

  吏部试同礼部试一样,也是始于当年十月,毕于次年三月,经冬历春才能完成。

  所以,白居易于贞元十八年冬前往长安参加铨试。这届铨试是吏部侍郎郑珣瑜主持的。经过一次次地考试选取,白居易与元稹、刘禹锡、李建、崔玄亮等名列甲等,联袂登第,数月的拔萃考试也使他们几人之间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贞元十九年,白居易被授予秘书省校书郎的官职。校书郎官秩为正九品,品阶虽不甚高,但属于文采之选,许多名人均也初授此职,其仕途前景又是很光明的。

  校书郎的平常事务是勘正文章,校对典籍,整理图书,白居易决意以此为起点好好地干下去。

  白居易在长乐里租了一处房屋居住,也算定居下来。房屋是德宗建中年间宰相关播私宅的东亭。关播去世于贞元十三年,关播去世后房屋一直空置。

  此番白居易长安寓居,跟以前大不相同了,工作十分清闲,月俸一万六千,人不再劳累,钱也花费不完,既没有衣食之虑,也没有人事牵绊,租了三四间房子,买了一匹好马,雇了两名仆夫,心里常常处于满足状态。

  在都城的熙熙攘攘之中,校书郎可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梳头。上下班弹性掌握,工作也率性而为,七八挚友,你来我往,窗外有竹可玩味,门外有店可沽酒,何以待君子?数杆对一壶。

  白居易住进关宅东亭,发现大宅各处多有植竹,东亭院落的东南隅就有一片,因无人照管,显得杂乱无章,荒秽不堪。关播为相虽说十分窝囊,但其内心深处还是颇有气概的,总想仿效其祖上关羽建功立业。

  白居易动手收拾东南隅的竹林,刈除杂草,清去脏土,梳理乱枝,培铺新壤,连续干了几天,面貌为之大变。元稹、刘禹锡诸友来会,个个啧啧称妙。

  白居易唤来工匠,将东亭墙壁重新粉过,于白壁上作《养竹记》,以孤直坚贞自勉自励——

  竹似贤,何哉?竹本固,固以树德,君子见其本,则居善建不拔者。竹性直,直以立身,君子见其性,则思中立不倚者。竹心空,空以体道,君子见其心,则思应用虚受者。竹节贞,贞以立志,君子见其节,则尾砥砺名行,夷险一致者。夫如是,故君子人多树之为庭宴焉。

  校书郎属于闲职,没有什么羁绊和约束,因此贞元十九年冬天,白居易告假东返。

  白居易的三叔白季轸在许昌做县令,白居易决定去三叔处小住,实地考察一下地方官的本务,也是筹谋自己的未来。

  河南道许昌县,地处陈、蔡、郑、梁之间,贞元以来,兵祸连绵,民生遭受严重破坏。白季轸贞元十八年到任,乘其弊而为政,可谓受命于危难,但他能做到约己以清白,纳人以简直,立事以刚毅,一年多就取得了显著政绩,对白居易触动甚大。

  白居易在许昌县小住期间,适逢白季轸新修官舍落成,白居易写了一篇许昌县令新厅壁记,赞颂叔父的人品与政声——

  许昌地处要道,建中、贞元之际,大军聚於此地,兵痞残害百姓,战火焚毁城郭,农田里生满荆棘,官舍被烧成灰烬,此时此地的地方官,做起来能不艰难吗?

  白季轸在正直用人、清廉为政的同时,倡导储蓄,命先营粮仓,后建公署。农闲时用工,而且公平给酬。官舍建成,深浅有度,宽窄合适,俭不至陋,壮不至骄,可以遮雨挡风,更有利于视事。

  官吏的形象因此树立,政务的处置因此便利,百姓的收入因此而增加,一举三得,其孰不韪之哉?

  白家历来以清简为训,做叔父的严厉奉行,不敢有点滴差错,做侄子的援笔记下,也觉得十分自豪。

  当地收成之好坏,田赋之多少,有专人记载,就不多说了,仅新官舍之修造一事,便可见正直官吏之作为也。

  许昌小住之后,白居易便经徐州回符离。他想这次就将符离的家全部搬迁了,谁知事不由人,一到符离,便又陷入与湘灵姑娘的情感漩涡之中。

  湘灵姑娘已经二十多岁,因为白居易的关系至今不曾出嫁。

  白居易当然也未娶妻,如果湘灵出嫁了,他的心可能得点安慰,或者也就娶妻成家了,可是湘灵一直孤守闺中,这使白居易心痛不已。

  白居易曾经再次试探性地请示母亲,母亲比以前更加固执。

  白居易自己也犹疑难定,除了门第差距之外,现在又有礼教与吏秩的制约了,自己将居身于衙署之内,交游于官贵之间,列伍于朝堂之上,有妻如湘灵者,又何以处之?

  然而,自己与湘灵,却是以身相许、指天为誓的啊。

  这次居于符离,天天五味杂陈,不能终日。跟湘灵寻得片时欢娱,过后则愈加沉重,幸福与罪愆的决战,使白居易愁眉紧锁,不得开颜。

  湘灵十分懂事,不求婚嫁,还不断地安抚白居易,设法使他宽心。但来自湘灵的慰藉愈多,反而愈使白居易深困愁城之内,纵使日日酩酊,厚结也无可稍解。

  两颗心之外,这世上没有人知道深浅,连理枝被无情分开,孤寂的寒夜,两只鸟儿只能各自独栖。月亮缺了,有圆的时候,树叶谢了,有重生的日子,惟我与湘灵的情意,只能有令人心碎的结局吗?

  在重重的心理矛盾中,白居易在符离捱到了次年春天。

  贞元二十年早春二月,白居易将家搬离了埇桥。这第三次离别,可能就是永诀了,白居易一步三回头,泪眼模糊中,硕大的车轮仿佛从两颗心上隆隆轧过,满世界血色淋漓……

  5 意中波涛涌

  与湘灵姑娘别后,白居易自知后会无期,不免四顾灰暗,谁知路过彭城,蓦然却发现了一道亮色。

  彭城地居枢纽,交通四达,控豫鲁而瞰江淮,占地灵而蓄人杰。白居易在这里遇到了才貌盖世、歌舞绝伦的奇女子关盼盼。

  关盼盼出生于贞元三年,是一位书香人家的女儿,文采出众,诗词优美,还精通音律,弹得一手好琴,更兼有一副婉转动人的歌喉和高超的舞技,再配上她美艳绝伦的容貌,轻盈婀娜的体态,让无数世家公子垂涎欲滴,望眼欲穿。

  贞元十九年,十六岁的关盼盼出落成了大姑娘,引得朱门大户延媒请妁,纷纭登场。

  地方长官级别最高者武宁节度使张愔听说关盼盼美貌聪慧,以重礼收为家妓。

  张愔籍贯洛阳,性情儒雅,颇通文墨,先是对关盼盼的诗文十分欣赏,继而对关盼盼的轻歌曼舞爱不能释,每日里如痴如醉。

  虽然张愔家中妻妾成群,但因关盼盼能与他谈诗论文,对关盼盼情有独钟,意有专属,在彭城西郊,专为盼盼修建燕子楼别墅一处。

  燕子楼依山面水,风景绝佳,楼前溪流弯弯,溪畔树色如烟,风光雅致宜人。

  卧波的垂柳,丝丝落入水中,叶子与水草不分,鱼儿悠游期间,看到人影才打个涟漪转身隐去。

  春夏季节,双双对对的燕子穿柳过杨,翩然翻飞,不时有旋落楼头,啁啾歌唱的,给幽静的美境增添了无限的生趣,因此关盼盼和张愔一同议定楼名为“燕子”。

  张愔每日官务完毕,即至燕子楼会关盼盼,他们常常在在燕子楼头,欣赏夕阳暮色,在溪畔柳堤上,缓缓漫步,多少个月明之夜,相偎相依,数不清的晚雾朦胧中,喁喁低语。

  张愔与关盼盼年龄相距甚远,由于爱好一致,竟也情愫和谐,十分投契。关盼盼得到了特殊的爱抚和快慰,张愔也享受到了人生难得的浪漫色彩和美妙境界。

  白居易诗文优秀,名噪天下,又是新科进士,铨试拔萃,官居校书郎,难得路过彭城,素来爱诗重才的张愔自然要邀请了。

  张愔邀白居易到府中,设盛宴殷勤款待。酒酣时,张愔乘兴唤出十七岁的爱妓关盼盼入席作陪。

  关盼盼出场,席间顿然为之一亮。白居易不由叹为天人。

  关盼盼对白居易这位朝野闻名的大诗人也是心仪已久,崇拜有加,对白居易的到来十分欢喜,掩不住软语欢欣,俏笑嫣然,频频执壶,为白居易敬酒。

  关盼盼不愧为白居易的崇拜者,可以背出白居易的很多诗歌。美人儿的即席诵吟,使白居易惊喜不置,酒也不由得多喝了几杯,也跟张愔多碰了几次。

  自然,白居易跟关盼盼也同样把盏对饮,听着美人儿的悦耳赞誉,就着美人儿的红颜羞色,周身温热,酒味也更加滋润绵长了。

  张愔也十分自得,随之让盼盼为客人表演歌舞,也是借机进一步展露一番自己爱妾的出众才艺。

  关盼盼欣然领命,借着几分酒力,连唱了几首白居易的诗歌,又表演了自己拿手的“霓裳羽衣舞”。

  不愧彭城名优,十分聪慧,白居易感到关盼盼对自己诗歌内涵的把握,不逾不欠,恰到妙处,在舞蹈中,关盼盼尤其晓得主客之别,多以身姿、媚意献于客人。

  在白居易的娱乐经历中,关盼盼的表演,堪为最高境界,歌喉和舞技都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白居易在心中惊叹不已,几如当年能歌善舞的倾国美人杨玉环又出现在眼前了。

  水红色的菲薄纱裙,轻盈如燕的柔软体态,伴以醉态娇容,恍若仙子下临凡间。这样的美人儿,翩翩舞于眼前身侧,若亵风袅动牡丹花枝,隐没浸渗于白居易的诗心之中,犹似水光潋滟的红玉雕就的一幅不磨的倩影……

  白居易想起了湘灵。灵儿也是秀媚可餐的,唱起《长相思》婉美动人,每次山隅幽会也十分迎合,但,盼盼毕竟大为不同。

  盼盼的舞姿,忽如轻风吹拂,忽如彩云飘绕,动中有静,静中有动,令白居易心旷神怡,不但多喝了七八十来盏,还当席赋诗,赞叹关盼盼的娇艳情态无可相拟,只有花中之王的牡丹才堪与媲美。

  张愔盛情留客数日,除了在府中,还把白居易邀进燕子楼别墅,每日谈诗论文,早晚尽兴畅怀,自然少不了以关盼盼佐酒。

  关盼盼歌舞诵唱非常优美,吟诗作对也十分了得,常常于楼头,于水畔,或书和,或口占,伶俐和娇羞相偕,使人如沐春风,不愿离弃。

  张愔以燕子楼会诗人而志得,白居易惊喜于关盼盼的诗才,关盼盼聪敏地地表达对白居易的仰慕,各人各情,合并作徐、泗一带难得的文坛佳话。

  彭城滞留期间,白居易被张愔安置在燕子楼高阁内歇宿。有时候,后半夜依然难眠,白居易便起身踱步,至廊台尽头。

  近观盼盼的寝室,灯影飘渺,丝竹悠扬,谐和着盼盼的浅吟低唱,偶尔可见张愔高大的影子晃过橙红色的纱窗。抬眼远望,柳影浮荡,月色如水似雾,掩覆多少故事啊……

  斯情斯境,动人遐思,白居易不由感喟命运开阖难定,意中滚滚,波涛难平。

  人在世间,得伶俐美人儿仰慕,如张愔者,何等地舒心惬意也哉。

  回顾自己,十多年来潜心攻读,目不旁视,误了多少良辰美景啊。

  湘灵姑娘虽说痴心可嘉,毕竟诗书琴曲没有受过专门培养,较于关盼盼还是略逊一筹。

  迈出斗室门槛,跨出情感围城,原来大千世界,处处都有芳草照眼,令人心旌摇动啊!

  泣别湘灵的伤心情景渐渐模糊,彭城之遇盼盼,使白居易的情感取向转了个弯。功成名就之后,及时丰富人生、把赏美人儿的“骚客意识”在白居易的心中潜滋暗长了……

  6 何堪夜岑寂

  永贞年间,革新风暴卷动朝野,激动难抑的白居易在撰写一封三千言的长信《上宰相书》,给本不熟悉的新任宰相韦执谊,表达自己的关注、赞赏、支持和期待。

  二月十九日,某官某乙谨拜手奉书献于相公执事:……某伏观先皇帝之知遇相公也,虽古君臣道合者,无以加也;然竟不与大位,不授大权,不尽行相公之道者,何哉?

  盖先皇所以辍己知人之明,用贤之功,致理之德,以留赐今上也。亦犹太宗黜李绩而使高宗宠用之也。故今上在谅阴而特用也,相公自郎官而特拜也。

  所以主上践祚未及十日,而宠命加于相公者,惜国家之时也。相公受命未及十日,而某献于执事者,惜相公之时也。

  某窃惟相公自拜命以来八九日,食不暇饱,寝不暇安,思所以答先皇之知,副今上之用,允天下之望哉,某窃以为必然矣。

  况今主上肇抚苍生,初嗣洪业,虽物不改旧,而令宣布新;盖待其政者,勤堕邪正,系其中焉。望其令者,忧喜亲疏,生其中焉,听其风者,畏侮动静,出其中焉。

  而将来理乱之民,安危之源,尽在于三者之中矣。如此,则相公得不匡辅其政,缉熙其令,宣和其风乎?

  崭新局面初步形成之际,革新派韦执谊、王叔文、刘禹锡、柳宗元、王伾等所效顺宗,天不假年,在做太子时就已偏瘫,登极后理政艰难,其统治也如阵风过耳,仅在半年之后的八月九日,宪宗李纯在大明宫宣政殿即位。

  宫中权宦联络各地节度使,为保既得权益,对顺宗暗中加害,对韦执谊等群起攻讦,一时波诡云谲,黑云压城。

  宪宗也嫌视其父所用之人,对韦执谊等大张挞伐。很快,韦执谊被发配海南崖州,忧愤而死。

  其他所有主张“永贞变法”的“逆党”最终皆被谪出京城。贬王叔文为渝州司户,旋又赐死,贬王伾为开州司马,刘禹锡为郎州司马,柳宗元为永州司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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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局瞬间翻转,风雨倒灌,震撼朝野,白居易在惊恐多日之后,侥幸未被追究,渐渐放下半颗心来。

  永贞之遇,白居易毕竟差点撞上刀口,惊恐之际,也受到极大触动,刚刚生长的“兼济天下”之志几被摧折。

  多年的社会游历,使白居易早就看到了下层草民的艰辛劳累、流离失所,看到了世情的阴暗一面,也看到了骄奢淫逸、挥霍无度的显贵生活,进入官场之后又看到了跋扈横戾、相互倾轧、污浊黑暗的险恶政治,不由萌生归隐之念。

  白居易希望躲开这令人厌恶的一切。但逃避,显然又是不可能的。

  他选择了华阳观居住,准备下一届的吏部铨试。

  华阳观,林木蓊郁,环境幽静,平素轩车不到,是个人声阒寂的所在,虽则盛夏时节,因为植物充足的关系,烦暑早也远遁,若逢萧飒风雨天,金黄色的槐花撒落满地,犹似凉爽秋日,正是读书用功的好时节,好地方。

  好友元稹,此时正住在与永崇里华阳观隔街相对的朱雀门街东二街靖安里。

  白居易和元稹都正在预备应试制举,比邻而居,也利于交流,便于研讨。

  制举属于殿选之试,是皇上下诏或者亲自主持的选拔人才的特殊考试,所试内容主要是结合国况世情的“策论”,考核应试者的政见与才能。应诏而举者,多则二千,少犹不减千人,所收百才有一,难度可想而知。

  制举胜出者,美官特授,行文制策高峻突出者,更无秩序拘束。因而士人们无不精心揣摩时事,朝也孜孜,夜也矻矻,搜求激切辞,意在求高等。

  元和元年春四月,白居易和元稹参加了“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大试。元稹考得甲等,授官左拾遗,白居易入选乙等,补为周至县尉。

  白居易及进士第时,二十九岁,及“书判拔萃科”第时,三十一岁,及“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第这年,他三十五岁。

  未能授为京官,仅被任命为周至尉,白居易不免感到些许失意。

  不过平心而论,直接高升如元稹者,在偌大国度,毕竟是少数,授予京畿的县尉,已算顺利获得了升迁的机会,对于初入仕途的白居易而言,已经是极为优渥的待遇了。

  白居易在周至县厅门前,栽植了两株幼小的松树。在折腰为小吏的惆怅日子里,这两棵绿松便是慰藉心神的嘉宾了。

  松土,灌溉,小松树渐渐地生意盎然,欣欣向荣,让人恍惚若处仙游涧中,而忘却了衙门的季节,一日到晚也不寥落了,好像三个好友厮守不离也。

  只是不能关门,无论昼夜,只要扶扇推枢,忽然就变作“双影对一身”了,思念朋友,思念长安左拾遗元稹,思念符离,思念音信渐远的湘灵。

  元九啊,微之啊——

  蕙风晚香尽,槐雨余花落。秋意一萧条,离容两寂寞。

  湘灵啊,灵儿啊——

  艳质无由见,寒衾不可亲。何堪最长夜,俱作独眠人。

  不定什么时候,还会想起关盼盼的娇羞伶俐,想起张愔的桃花鸿运,怪怨自己没有福分。

  充一县尉,官场事务清闲,自我的情感丝茧却越结越厚,终于在又一次偕同诸友游览仙游山和仙游溪的时候,迎来了一个出乎料想的爆发口。

  元和元年冬日,白居易和王质夫、陈大亮聚会于仙游寺云居阁,在诗酒畅叙中,大家不由谈到唐玄宗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因为马嵬与周至本就不算太远,天宝十五年的马嵬喋血也才刚刚过去半个世纪,人们记忆犹新,话及马嵬兵变,各个唏嘘感叹。

  而在白居易的意识深处,杨贵妃和关盼盼的美姿叠加在一起,体味尤多,尤深。

  乘着酒兴,王质夫举起酒杯,道:“百代稀见的传奇故事,非遇出世之才不能润色记载。乐天精于诗,深于情,何不一歌其事,以使闻于后世,不致湮灭。”

  白居易听得此话,感到眼前忽然一亮,是啊,多年来为人们所艳称的马嵬爱情悲剧,非大手笔不可触动也,但唐玄宗与杨贵妃“相见、欢爱、死别、长思”的缠绵悱恻和生死不渝,也必将成就光耀千古的大手笔啊。

  于是,白居易激动地举起酒杯,感谢王质夫的建议,答应撰写《长恨歌》。

  欣然干杯,随即又约:白居易将《长恨歌》写成之后,由陈大亮撰写《长恨歌传》。而《长恨歌》与《长恨歌传》均由王质夫先行赏析,作出文字评判。

  三尊酒杯,再度高高举起,“当啷”碰响……

  不日,《长恨歌》和《长恨歌传》均得杀青,相得益彰,各具其妙。

  韵律宛转的《长恨歌》,以其便于吟唱,广受各界欢迎,不多日便传布朝野。

  《长恨歌》,灌注了白居易无限深情的爱情奇辞,于都门、宫阙、帝王、后妃的影子背后,流着多少诗人自己的泪水啊。

  白学士本来诗名高峻,因此一歌而声誉再度拔起,一时间,上至官贵,下至黎庶,无不为之倾倒,连长安歌妓也以能吟白学士《长恨歌》为出台加价的理由:我唱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妓也哉?

  7 前心安可忘

  元和二年,白居易已经三十六岁。年逾三十,风流倜傥,诗文出众,却未婚配,在人们眼中毕竟有点不大正常。自然,这也是他平日郁郁不畅的因素之一。

  白居易与湘灵姑娘的浪漫情爱,碍于门第和礼俗,尤其阻于母亲的一次次强烈反对,只剩枯萎一途了。仕途一事,到此境地,也只好耐心等待,而婚姻大事,再拖下去,便是不近人情了。

  外出游走时,白居易从山脚地头挖来一株蔷薇,栽在府衙门厅一侧,常常睹花有思,慨然动情。

  移根易地莫憔悴,野外庭前一种春。少府无妻春寂寞,花开将尔当夫人。

  此时与白居易相知的杨虞卿迁调长安,跟其从兄杨汝士等一起居住在靖功坊。周至尉清闲的日子还是相当多的,因而白居易不断到长安停留,元和三年整个春天都宿于杨家,消磨时光,和杨家兄弟交好的同时,杨汝士家中小妹引起了白居易的注意。

  春初携手春深散,无日花间不醉狂。别后何人堪共醉,犹馋十日好风光。

  杨氏弟兄俱醉卧,披衣独其下高斋。夜深不语中庭立,月照藤花影上阶。

  耐心等待,吉星高照,不久,白居易终于获得升迁,受命入朝,任官翰林院。

  离开周至后,白居易对周至的山水旧友,行思坐想,念念不忘。他不断修书发往周至,问候王质夫并诸位好友。

  回忆当初相识,相互欣赏的是出乎世俗,我任周至小吏,也不是名利使之。因之,才有春阳下我们流连在仙游潭边,秋风中我们聚谈在云居阁头的美好回忆。

  在高楼上欣赏潺潺流水,在青藤下观览漠漠青潭的日子,忽然间去了。吟诗,我们围坐在石头上,把酒,我们相酌在响泉边的情趣,忽然间消失了。

  哦,告别了,乐天我是被簪缨所俘虏了呀。挚友你们还是山间的闲云,我却已经成了笼中的囚鹤。

  然而,周至岁月,好似驻留不走的春梦,往事历历,全都像在昨日。又是一度春深时节,仙游山上和仙游溪畔的花瓣,想必正在飘落吧?

  元和三年,对白居易来说,是意义重大的一年。

  到长安后,先做了一段时间的翰林院学士。四月二十八日,拜授左拾遗。不久,又与杨汝士的小妹完婚。

  杨氏虽然不识文字,也远音律,但贤淑、美丽,她让三十七岁的白居易享受到了迟来的婚姻,因是,白居易曾词意恳切地有韵相赠自己的夫人。

  生为同室亲,死为同穴尘。他人尚相勉,而况我与君。

  黔娄固穷士,妻贤忘其贫。冀缺一农夫,妻敬俨如宾。陶潜不营生,翟氏自伐薪。梁鸿不肯仕,孟光甘布裙。君虽不读书,此事耳亦闻。至此千载后,传是何如人?

  人生未死间,不能忘其身。所须者衣食,不过饱与温。蔬食足充饥,何必膏梁珍。缯絮足御寒,何必锦锈文。

  君家有贻训,清白遗子孙;我亦贞苦士,与君新结婚。庶保贫与素,偕老同欣欣。

  翰林学士和左拾遗均属近职,随侍皇上,听候差遣,令人羡慕。

  门下省设左拾遗六人,中书省设右拾遗六人。这些拾遗执掌供奉和谏议等职事,朝廷有大事商议,拾遗可参与廷议,直抒己见,也可直接向皇帝陈述政治得失、天下利弊,乃至应当兴废的意见。

  拾遗虽说只有八品,年俸三十九万钱,但属于参与朝政、施展抱负的良职。

  奉诏登左掖,束带参朝议。何言初命卑,且脱风尘吏。杜甫陈子昂,才名括天地。当时非不遇,尚无过斯位。况余蹇薄者,宠至不自意。

  惊近白日光,惭非青云器。天子方从谏,朝廷无忌讳。岂不思匪躬,适遇时无事。受命已旬月,饱食随班次。谏纸忽盈箱,对之终自愧。

  元和六年,白居易母亲仙逝。白居易趁着丁忧,将几位多年暂厝于各地的亲属的遗骸,先后迁护回下邽,安葬于新营造的白氏家族墓地,算是了却了耿耿多年的夙愿,松了一口气。

  离开奔竞劳碌的官场和喧嚣扰攘的京城,又忙完了母亲的丧事,及亲属的迁葬事宜,无端的空虚和惆怅又冒出头来。

  渭河之滨的幽静显得愈加突出,清闲的半隐居的乡村生活,愈使白居易的心灵波澜难平。

  夫人杨氏自丧女之后忧郁成疾,连绵不愈,在秋雨初霁的秋夕,白居易信步绣着青苔的院落,听到渭河边传来的捣衣声,不仅惆怅油然。

  夏日的火热,早已远去,炎凉在雨中悄悄来临了。晴朗的日子,尚有残蝉独唱,巢穴清冷,留不住燕子了。竹席子卷起,团扇收拢来。晚来秋风渐渐吹过,人在青苔之间闲走,但听得月出砧杵动,家家捣秋练。因为妻子多病,不能料理针线。冬衣没有缝制,夏服早已破烂。如何迎接早降的秋天呢?只有且来一杯,聊作自劝吧。

  白居易的孤独感觉,随着秋的脚步愈来愈密,漫无休止。

  木叶零落,如雨纷纷,月色惨白,犹似厚霜。夜已静,更已深,将要独卧时,谁来为我拂去床上的灰尘?

  哦,湘灵!湘灵,湘灵,心上的人儿,你还在符离吗?你也在孤独中一样地煎熬着相思吗?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况此残灯夜,独宿在空堂。秋天殊未晓,风雨正苍苍。不学头陀法,前心安可忘?

  好在杨氏夫人识字不多,又身体病痛,心绪不安,不能管诗,方便白居易在情感深处与美艳娇娜的湘灵相会,长夜缠绵,不能出梦……

  8嗟嗟复惜惜

  元和十年,白居易和元稹分别被召回京师待任。他们的好友刘禹锡和柳宗元等,也于这年正月回京待职。

  永贞革新的贬官逐臣,心灵虽然受到很深的创伤,但并未失去生活的信心。他们盼望阳春三月长安百花盛开的时节,能在新的职位上重新发挥自己的才能,把逝去的岁月补回来,尽快地实现报国宏愿。

  尤其是刘禹锡,白居易对之寄望甚深。

  谁知道,春三月的题诗一首突然又改变了刘禹锡的命运。

  长安春天,有看花风俗。春时,长安百姓观牡丹,“车马若狂”,赏百花,“不以耽玩为耻”。

  刘禹锡同朋友相携去长安玄都观看花。玄都观里桃花满园,刘禹锡触景生情,挥笔写下了《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桃花虽然诱人,但其品格不高,刘禹锡曾有句:“城东桃李须臾尽,争似垂杨无限时”,表现出他对桃花的轻蔑。以桃花喻权贵,已有低看之意,而“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字里行间之戏谑、讽刺,绰然有似。

  玄都观里轰动一时的桃花是在刘郎去后栽的,朝堂之上那些人物,是刘郎被排挤出朝之后才被提拔起来的。

  刘禹锡的诗,非同别家,既出,轰动京师,广为流传。很快,触动了十分敏感的宪宗。

  宪宗是通过逼宫方式登上皇位的,并涉嫌谋杀自己的父亲,他本来就对永贞党人抱有夙怨,刘禹锡的诗又使他感到自己的尊严受到损害,被深深地激怒了。

  十年前,宪宗为“二王八司马”定案,“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十年过去,时间不算短了,“执政有怜其才,欲渐进之者,悉召至京师”,刚刚召回,待命之时,刘禹锡便诗涉讥刺,不悦执政,这样的人,还能任用吗?

  这首诗尖锐无比,朝中对这首诗恼怒的人还不在少数,所谓“一坐飞语,如冲骇机”,刘禹锡在长安,还待得下去吗?

  当然公正地讲,“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没有这么大的威力,引致这么多人待命三个月之后又需远贬,也不在于刘禹锡的不同政见者的参构,本质的原因,还在于他们是“叔文之党”,宪宗又有所犹疑了。

  就在元稹、刘禹锡等被再度斥逐远郡的同时,新任宰相武元衡早起入朝路上为刺客杀死。血案发生,京城大骇,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白居易更是义愤填膺,怒发冲冠,上书要求追查凶手,捕贼雪耻。

  没有想到的是,白居易的这一公忠体国之举,却触怒了以另一宰相韦贯之等政敌。

  政敌们先是借机报复,说白居易并非谏官,不当言事,应该定罪。随后,有人乘机散布谣言,说白居易性情浮华,文人无行,其母因赏花堕井而死,白居易却还在作《赏花》及《新井》诗,如此违背人伦、忤逆不孝、败乎礼俗、伤乎名教的人,尤不宜在京城里任职。这使白居易百口难辩,悲愤莫名。

  在谏事和舆论的双重作用下,白居易遂被贬为江州刺史。

  下诏之日,中书舍人王涯又落井下石,上书谏阻,论“居易所犯状迹,不宜诏授州郡”,于是朝廷又追回诏书,改贬司马。

  元和年间的江州,属江南西道,被列为上州,人烟稠密,交通便利,风景优美,十分富庶。

  白居易作为州郡上佐的司马,所任是一个无言责,无事忧,但食优厚俸禄的闲职。而且,上州司马一职,秩列五品,岁廪数百石,月俸六七万,官足以厄身,食足以给家,颇适于养志忘名,安于独善者处之。

  江州其地,又有山水林泉之美,以供优游,司马厚禄闲职,可以从容于山水诗酒之间,令白居易尤感惬意,每日只是喝喝酒,下下棋,会会友,写写诗。

  日中到日西,官舍内悄然无事,早年的人影儿,便不请自来,进入浔阳迁客的白日梦中。

  在中庭晾晒衣物,忽然看见自故乡带来的绣履。

  这是谁赠给我的呢?东邻婵娟子——湘灵。“这鞋子是我新做的,还没穿呢,总想哪天穿上给你个欢喜的,现在就送给你带去吧,日日夜夜,就像我跟着你一样。”

  自吾被谪江郡,已经漂荡三千余里。为纪念心中的人儿,带着这双绣履一路到此。

  这双绣花鞋,锦为表,绣为里,一针一线缀满少女湘灵的浓浓情意,只可惜,梅雨数巡,已是颜色暗,花草死,心无寄……

  白居易于惆怅之中,手捧绣履,反复细看。鞋子成双成对,人却为何只能形单影只?虽说如今有妻房,有女儿,但心可相亲、情可相依,只有湘灵你啊!

  江州三载,湘灵常常在梦中出现,温馨可人依旧,然而人心深处的怅恨之结,无法消解。

  兹后,忠州、长安、杭州、洛阳、苏州,复又洛阳,白居易人生最后十八年,分司东都、致仕洛下,春夏秋冬,红腰翠黛相伴,诗酒放纵不止……

  倘非“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春断连理枝”,白居易与湘灵得偕于飞之乐,他的后半生,可能会是另一样色彩吧。

  1997年4月于瑞欧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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